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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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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遗憾

晚唐末期到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一百年,梁唐晋汉周,各自都是依赖兵马而起,也都是兵荒马乱中灭亡。

如果说柴荣是天命之子,李存勖是武德之王,石敬瑭是万古罪人,那五代真正的结束者——宋太祖赵匡胤是什么呢?我认为,他是一个文化的武人。这是他有别于除了后周两位皇帝之外,其他所有五代皇帝的地方。也正因为他能在后周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所以宋才能达到封建王朝在美学、艺术、文化上的巅峰。

宋的美学是自内而外的,但它并非自下而上(如现代国家、雅典城邦),也不是自上而下(如春秋、汉唐),而是自中间的市民阶层向上下辐射。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美学传播形态。作为对市民中产阶级最友好的封建王朝,这种美学诞生于广大的市民,传播于官僚与皇家,精进于艺术家和民间,形成了一种前无古人、去中心化的艺术形态。小桥流水是雅,勾栏听曲不俗,秋千戏子是美,苦中作乐是愁——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生活的重视,对人本的重视。

这种重视让百姓和市民的地位在物质之外的精神层面提升到了极高的程度,以至于元朝灭宋之后,这种精神文化仍然得以保留。直到朱明王朝再次“下贱化”百姓,重新强调天下的归属并非“共治”,而是朱姓皇帝的“专治”,百姓和市民才再度从物质到精神上被打压。以至于有明一朝的文化艺术基本上是白纸一张,尤为可惜。直到清代,在打压的基础上增加了奴化,甚至将制度的专制变为更加恶劣的权术,宋代的文化才真正灭亡。

或许大家意识不到公民文化的重要性,好像明清时期那种“大国贱民”的方式也可以维持。直到“巴西牛排”、“easy girl”之类的自轻自贱现象,或是如郑强教授所言,看见黑人就辱骂、看见白人就内心自认低人一等,当这些现象刺痛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想起宋代中国公民精神世界的强大,曾带给这个民族的是什么。

但这并不是说宋代有多好,而是宋代的三百年遗憾太多,甚至连同它悲痛的结局,一并谱写成了中华第二帝国最后的进行曲。

赵宋是一个让人高血压、想骂人、不忍直视的朝代。它的政府就像现在欧洲的某些小国政府一样,软弱,无力,自我麻醉。

赵宋是一个弱小的、甚至算不上大一统的王朝。

宋代让所有“强国论”者厌恶,却让追寻美学的人极度喜欢。

但这一切往往结束于这样一句话:你没有武器,怎么保护自己的美学?

其实,赵宋代表的不仅仅是美学,也是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爆发工业革命前的英国,论武力很强吗?它只是代表了最先进的生产力,并成功地将其转化。赵宋向军事能力的转化没有成功。虽然在灭宋战争中,这种生产力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军事的不足,但终究因为更强大的蒙古崛起而惨遭灭国——实际上,这就是历史的时间差。

宋代带来的不少:在乱世中建立的道德治世;它带去的更多:文化、艺术、市民意识。

我们都反对“1279史观”。现在国家强大了,尊严回来了,总觉得还是缺少什么。缺少的,其实不是汉唐的强权,而是宋代的精神世界与美学艺术。可能只有当百姓的意识作为“个体”提升之后,汉民族和其他各民族的崛起才算是彻底完成了。

灭辽之战的惨状,宋人见到了,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蒙古灭金的战争,让宋人一边担忧一边高兴。但所有这些悲伤都好像缺乏了什么,直到最惨烈的灭宋之战。灭国的悲伤和千里的逃难,带着民族的尊严和最后的文化一起潜逃,在铁骑无死角的追击下,抵达福建最后的那一出、那一刹,尽全力的演出,好像是一切的谢幕,又好像在等待千百年后的续曲。蒙古人不会理解,他们不是观众,观众是我们。

“崖山之后,是更大的中国”,这是张明扬教授的观点,我极度认同。我不是一个汉族主义者,我悲伤的不是灭国,而是文化的阻断。这其实怨不得元朝,也很难完全归咎于明清的某一个皇帝。所以,与其纠结于问题,不如深入思考我们的美学诉求,传播美学。让“大唐灯具厂”这种项目少一点,多一点宋代建筑、美学的产品,把它们做到城市里,做到旅游中。

虽然现在看起来差距很大,但我认为这和常理相反:美学不是渐进的,在我们的社会或许可以一蹴而就。因为其本质是一种规范和技术,不是什么高深的文化,即使是文化也只需要回忆和深化。当它作为一种技术时,就像高铁一样,我认为反超日本不难。日本的文化,其实只是宋代文化的一种“物哀”皮肤,主干还是在这里。